我於2012年2月20日出獄 。前後被關押九年八個月二十三天。
虎虎幾乎和我一樣高了,很瘦。離開他的時候,他像個小肉團在地上跑。十年中我們只在獄中會見過兩次,其中一次只有二十分鐘。記得回家第一天,我因為多年不坐車,從天津一路坐車搖晃回北京,路上三次差點吐了。回家後雙腿還軟,走路發飄。我對虎虎說:“過來。”我們走到客廳。我俯身撐地,對他說:“給我數數。”我做了一組四十個俯臥撑,對他說,“看見了嗎?”他說,“看見了。”我說,“嗯,其實我還能再做幾個。”
回到家後,發現虎虎狀況糟糕。他沉迷電子遊戲,手機裡存了一個多G的網絡小說(這是我幾年之後從他的《大學申請自述》中知道的)。上課完全聽不懂,下課把卷子揉得亂七八糟,上面全是紅叉。要求寫的作業經常不寫,自己已經喪失了信心,認為再也學不會了。課堂上被老師嘲弄,課下被同學欺負。數學、物理、化學、英語、語文,整體狀況一塌糊塗,從小把他帶大的外祖父憂心如焚。要求我和太太褚彤每天陪他寫作業到夜裡十二點。
我對他說,“我能幫你。我是學習機器、考試機器。你知道什麼是考試機器嗎?”他說,“不知道。”
我說,“在監獄裡參加高等自學考試能掙點勞動改造分數。我在幹活的間隙找了本大專微積分教材,翻了一個月。在撂下微積分十七年之後,高自考成績是98.5。如果你每次考試成績都是九十幾分,你不過是個好學生而已。考試機器,是你考了98.5,但是心裡很懊惱,因為你想不出自己怎麼會丟了那1.5分。”
“有兩種煩惱:一種就是你現在的煩惱,上課聽不懂、下課躲著我們不敢讓我和你媽知道今天你有什麼作業、第二天硬著頭皮去應付老師;另外一種,就是你為那1.5分而煩惱,你就是想不通自己怎麼丟了這1.5分。你想要哪種煩惱?”虎虎說,“後一種。”我說,“那我幫你有後一種煩惱的可能。也可能到時你連後一種煩惱都沒有。”
兩年半以後,虎虎在芝加哥數學聯盟舉辦的競賽中,獲得“進階幾何競賽”的個人第一和團體第三。其中團體賽是他一個人對其他學校一群人。因為他們學校只有他一個人參加。再一年半後,虎虎在美國高中升大學的ACT考試中,數學滿分。此前在他的高中,他已經不知拿了多少次數學滿分了。但他有時還經歷第二種煩惱。
我和虎虎談了這麼幾個問題:中國的教育體制實質,他、老師在這個體制中的角色,中國教育的目的,中國考試的目的,在這種體制中,虎虎的目標應該是什麼,手段又是什麼。學習的實質是什麼,數學、物理是什麼;學習、受教育在人生中的角色是什麼等等。我在隨後的文章中想到哪寫到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