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兒子一歲多的時候,我和太太不得不離開他。再次與他團聚,是將近十二年半以後了。這段時間,兒子是外祖父、外祖母帶大的。在我們和他相聚前一年多,外祖母檢查出肺癌晚期,不到一年,患肺癌去世。外祖父爲了照顧妻子,就顧不上外孫了。他所能做的,是在兒子上學的豐臺十二中旁邊租了一套房子,減少兒子上學回家路上的時間。兒子在學校初中受到霸凌,考試成績一塌糊塗,信心幾乎被徹底摧毀。他沉迷電子遊戲,手機裡存了一個多G的網絡小說(這是我幾年之後從他的《大學申請自述》中知道的)。上課完全聽不懂,下課把卷子揉得亂七八糟,上面全是紅叉。要求寫的作業經常不寫,自己已經喪失了信心,認為再也學不會了。課堂上被老師嘲弄,課下被同學欺負。數學、物理、化學、英語、語文,整體狀況一塌糊塗,從小把他帶大的外祖父憂心如焚。要求我和太太每天陪他寫作業到夜裡十二點。我對他說,「我能幫你。我是學習機器、考試機器。你知道什麼是考試機器嗎?」他說,「不知道。」
我說,「在撂下微積分十七年之後,我找了本舊的大專微積分教材,用零碎時間翻了一個月。參加成人高等教育自學考試,成績是98.5。如果你每次考試成績都是九十幾分,你不過是個好學生而已。考試機器,是你考了98.5,但是心裡很懊惱,因為你想不出自己怎麼會丟了那1.5分。」
「有兩種煩惱:一種就是你現在的煩惱,上課聽不懂、下課躲著我們不敢讓我和你媽知道今天你有什麼作業、第二天硬著頭皮去應付老師;另外一種,就是你為那1.5分而煩惱,你就是想不通自己怎麼丟了這1.5分。你想要哪種煩惱?」兒子說,「後一種。」我說,「那我幫你有後一種煩惱的可能。也可能到時你連後一種煩惱都沒有。」
其實我從小到大都是差生。我是人大附中初中子弟班的,高中是人大附中二部。所謂子弟班,就是放牛班。高二最後一次期末考試,我全班第三十五名。高三努力一年,上了清華,然後在清華又是差生。其實我剛上高三,17歲就明白了:1. 準備高考,我在浪費生命;2. 我要幹掉的,就是我身邊同學。但是我沒選擇,只能拼。這個教育制度摧殘太多太多的人。
1990年7月7,8,9三天(所謂黑色高考日)之後,9日下午考完試,對考分心裏有數了。我知道自己能上清華了。我心中一片麻木,一絲高興都沒有。只有空虛,還有對同班同學的同情。上高三後,我的名次在全校一躍超過220多人。他們也努力,也聰明。但是我要上清華,他們就得和我對陣。表面上看因爲他們意志不夠堅定,神經不夠堅強,或者不如我聰明。但是我覺得他們,包括我自己,都不該在這樣的考試中浪費生命。
很多時候我們得到一些東西,是因爲命運好,不是因爲我們有多麼聰明能幹(盡管我們的確聰明能幹。這些天賦、性格,其實也是命運)。我回顧過去,遭過那些罪讓我能明白好多人受罪,因此我能同情他們,有能力理解和同情,我想這也是我的幸運。這是說了點自己的事情。
兩年半以後,兒子在芝加哥數學聯盟舉辦的競賽中,獲得「進階幾何競賽」的個人第一和團體第三。其中團體賽是他一個人對其他學校一群人。因為他們學校只有他一個人參加。再一年半後,兒子在美國高中升大學的ACT考試中,數學滿分。此前在他的高中,他已經不知拿了多少次數學滿分了。但他有時還經歷第二種煩惱。
我和兒子談了這麼幾個問題:中國的教育體制實質,他、老師在這個體制中的角色,中國教育的目的,中國考試的目的,在這種體制中,兒子的目標應該是什麼,手段又是什麼。學習的實質是什麼,數學、物理是什麼;學習、受教育在人生中的角色是什麼等等。我是想到哪說到哪。
我問兒子:「你考試成績爲什麼那麼差呀?」「因爲我學習不好,那些題就都做不出來。」「你怎麼學習不好了?」「我全班倒數第二,平常作業也不會做。這不就是學習不好嗎?」「我問你爲什麼成績差,你說因爲學習不好;我問你學習怎麼不好,你說因爲成績差。你等於沒有回答我呀。」
兒子不知如何回答。
我說:「你從沒問過自己‘爲什麼成績差’。你以爲‘成績差’的答案是‘因爲自己學習不好’。」「你不知道自己並不知道答案,對吧?」「嗯」。
「所以兩件事極其重要:1. 提出高質量問題 2. 知道自己不知道什麼。以後我會反覆向你示範如何提出問題,什麼是知道自己不知道。」兒子說「好」。
「現在我問你,你考試成績爲什麼那麼差呀?」「我不知道。」「恭喜你,你知道自己不知道了。我很高興。你已經向一個更廣闊的世界,邁出了一大步。」我停頓一下,讓兒子有機會思考我的話。我再次強調說,「不知道答案關係不大;不知道自己不知道,纔是最糟糕的。」
「你成績差,是因為你經歷的所有考試,是專門用來砍人的。砍的就是你這種人:1.想從學校老師和課本那裡學到知識 2.只要考試成績差,就覺得自己學習不好。專門砍你這種人。因為你們是很好的底層奴隸的原料。這些考試的目的,就是收割底層奴隸。」
「你以為你是個中學生,是嗎?你以為自己去十二中上學,是為了學習知識,是嗎?你以為那些考試,是為了檢驗你學習知識的情況,讓你知道你會什麼,不會什麼,幫助你更好的學習,是嗎?」「是的」「那你就全錯了。都不是。」
「你覺得你是學生,對嗎?」「嗯」「你知道在中國有童工嗎?四五歲就得把細小的塑料珠子穿到髪卡上,做成珠花,在家庭作坊裡一天幹十幾個小時。稍微做慢一點,就挨打。打他的人,就是他親生父母。」「你知道在中國有童農嗎?七八歲就得幹農活,大太陽底下在地裡曬著。」「你看到街上被城管追得到處跑的攤煎餅的小販,拉扯著兩個孩子,滿面驚惶?他們的孩子早上三四點就得起來切蔥花,準備麵漿。他們是童商。」「你知道在西非的塞拉利昂、利比里亞,十二歲的孩子就得端著AK47衝鋒,用匕首割斷村民的喉嚨,他們是童兵。」「而你,是童學。工、農、兵、學、商。你是童學。」
兒子幾乎目瞪口呆。
我說,「我問你為什麼成績差,你說因為你學習不好。回答錯誤。」「你成績差,是因為你那些老師也被奴役。你那些課本,是專門編出來教傻瓜的。你的學校、整個中國教育制度,就是為了培養、塑造奴隸。你考試成績差,說明他們在把你變成奴隸的過程中,遇到很大的困難。」
我說,「你過來」。兒子跟我走到能看見豐臺十二中的陽臺,我指著那所學校,「那是什麼地方?」「豐臺十二中」。我搖了搖頭說,「那兒是個養雞場。天天燈光照着你十八個小時,不停餵你飼料、逼著你嚥下去,逼著你下蛋。下蛋少了就把你拎出去,帶著羽毛就被機器碾成肉醬,成為高級奴隸的飼料。那兒沒有老師,只有飼養員。」「他們強逼你嚥下去的飼料,就是你每天學的那些加減乘除,他們要你下的蛋,就是你的高分,學校總體上的升學率。他們靠升學率收取高費用。你是被關在狹窄雞舍裡的奴隸,一天工作十八個小時,伸著脖子啄飼料,脖子上的毛都磨禿了。」「你和雞也有區別。雞的住宿、取暖、飲水、打疫苗,都是養雞場掏錢。現在你的住宿、取暖、飲水、打疫苗,都是家裡掏錢。」
「你知道你的老師為什麼嘲弄你嗎?」「因為我學習不好。」「因為你影響他的收入了。他的收入,和你的考試成績是相關的。沒人在乎你學習好不好。」(後面我會告訴兒子,考試成績高低與學習好不好,是兩件事。)
我問:「你考試成績差,知道他們打算怎麼對付你嗎?」「不知道。」「他們會把你逐入社會最底層。你最終會被碾壓成肉醬。此前你會勉強活著,不停地被人吸血和骨髓。你和你的老婆、孩子,會成為上級奴隸的食物。」「那我該怎麼辦?」
我說,「我會教你考試技能。這是我要教你的東西中,最沒用的一部分。能讓你在集中營裡倖存的時間長一些。其他的東西你要仔細聽。」